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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么巨婴国,所谓的“国民性”都是“人性”


来源:凤凰文化

导语:近日,武志红的《巨婴国》遭下架,该书出版以来所引发的讨论却越发火热。青年学者李汶芮指出,国民性是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术语,从李宗吾的《厚黑学》到柏杨的“酱缸文化”,再到武志

导语:近日,武志红的《巨婴国》遭下架,该书出版以来所引发的讨论却越发火热。青年学者李汶芮指出,国民性是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术语,从李宗吾的《厚黑学》到柏杨的“酱缸文化”,再到武志红的《巨婴国》,自近代以来,这一概念总是在消极向度上被滥用。譬如“巨婴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巨婴作为了国民形象,制造了一个更倾向于全盘否定各种文化资源的极端否弃概念,这种所谓的“国民性批判”往往令人无法深入普遍人性研究,还容易为个人推诿攻讦而不承担责任找到借口。其所附加的情绪煽动,也会干扰更加清醒认识、更加精细的分析和更加要紧的建设。我们若想从单一极化到开放,就必须还原国民性批判的丰富性。

 

《巨婴国》封面

《巨婴国》的走红: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有超过6个月?

“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有超过1岁,这是国内精神分析学界的一个基本共识。”

“我还有一个更激进的判断,我认为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有超过6个月。”

这样一些耸人听闻的言语出自《巨婴国》,作者武志红老师是颇有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学家,诚如其书名,他抛出了“巨婴国”这样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概念。有了“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有超过6个月”这一判断,共生、全能自恋、偏执分裂这样的六个月前的婴儿心理特征就被应用到了对国人国民性的解说上。武老师指出,“国人中各种极端的心理”,基本上都离不开全能自恋及其他变化,即自恋暴怒,彻底无助、被害妄想。进一步用这来解释社会文化现象的话,无论婚姻还是皇帝梦、特权梦,中国人的感情模式都在找妈;而集体主义及其催生的中国好人、统一思想、反对独立、没有界限,“中国文化的每一个层次都强调说,你自己是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

需要承认的是,武老师在个体精神分析中表现得颇为在行,譬如他认为逼婚是用表面完整来逃避内在破碎,用精神分析的手法来告诉学员,忽略老师的话是因为最想忽略的是来自她那个一直在命令和责难的父亲的声音。这些洞察都令人惊喜,精神分析的手法本来也就有能得到解释就得到抚慰的层次。

我们感谢他所揭示出来的一切不正常,却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另外的错乱,似乎情绪发泄完了,只剩一片荒芜。说中国人都是巨婴,是一种没有建树的思考,比端碗鸡汤不给勺还要更狠。巨婴国,不是孩子连洗澡水一起泼掉,是蓄意把孩子泼掉。

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首先需要承认,在一个格调不甚高的概念中,对一切也能形成一种理解甚至安慰。耍流氓的一种形式就是,把人拉到一个低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倒他。看武志红老师论证孝就是顺:“孝道,不是孝顺,孝顺是被后人给曲解了。”有点子光亮,但接下来就铁口直断,“但孝的本义就是顺。”他把中国文化中的光亮继续挑了出来讲:“一颗独立的灵魂,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灵魂,才可以入道,才有资格臣服。这个臣服,不是臣服于某人,如父母或君主,而是臣服于道。”但揪出来是为了上一记闷棍:“它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诱使你孝顺的诱饵而已。”这样闭环的理解令他感到宽慰:“巨婴国概念没形成时,对孝道有遏制不住的愤怒。”把孝道理解为巨婴国集体意识的设计之后,“愤怒化解了很多。”

武老师给出的一种很弱的、很简单因而操作性也不高的否弃,就是简单地说“不”,拒绝做中国式好人。这种极端否弃的行为本身就很巨婴,倒是颇令人想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巨婴恰恰就是那个小人的状态,而巨婴小人要成人,从哪里吸取养分呢?一个任性的巨婴,把亲近的资源都一棍子打死了。失却了含宏光大的部分,就试图把整个文化都拖下水。给不出扬弃的道路,只能挖个深坑然后给根烂绳,抽掉好的血脉肠肚,胡乱塞进来一堆棉絮。

正因为过于简单了,这种否弃得以免去人的思考。也因为过于简单,又不能令人找到正确的突破,只好再回来认同这么阴阳怪气的概括。同时强行忽略伸一个手指头出去,有四个指回了自己。这又一次印证了巨婴身份,责怪别人,豁免自己,心安理得。同理,“你国”、“贵国”这样不无谐谑的全称判断,就更直接地通过“装外宾”,一边可以指责全体,一边觉得自己可以豁免,都是一种不无幼稚的,理性不足的情况。

这种豁免心态同样发生在武老师身上。当武老师提出要碰触内心本性的经验时,“本能地,我一如婴儿,期待这份本性,在一个好的关系中被认可被接纳,但我突然明白,我干嘛不直接认可它拥抱它!最简答的表达则是,人性自身即是答案,生命自身即是答案。宋明理学宣称存天理灭人欲,而王阳明则在龙场证悟到,天理即人欲。也是一个理。”这里他倒不讲巨婴了,显然有一部分人被排除在了巨婴之外,除了他自己,还包括他划定了势力范围的东西。

配图

当巨婴成“国”:“国民性”的产生和内涵

“巨婴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巨婴作为了国民形象。这里我们无意去讨论,当某一种理论上升到文化分析时需要怎样的审慎,我们至少需要了解,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本人所提供的一种文明解释向度并不是要导向人类的污名化,在他所著的《文明及其缺憾》中就已经说明:“我不认为把精神分析转用于文化集体这种企图是荒谬的,或者说是肯定没有成效的。但是,我们应当非常谨慎,并且不要忘记我们所涉及的毕竟只是类似之处,而且无论是把人还是把概念,从它们所产生和发展的领域中分离出来都是危险的。”

一个流氓的概念不仅令过去未来失祜失据,还易令其赞同和反对都落入窠臼,譬如说这种任性和矛盾是某种国人整体焦虑的投射。当巨婴成“国”,最麻烦的一点,就是这个耸人听闻的全称判断——中国人。我们还有必要探究,“中国人”是如何从个人心理和人类心理、人性建构,走到了“中国人”这一步的呢?这是“国民性”概念之下所探讨的问题。

国民性又译作民族性,是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术语,用来描述一国大多数人的文化心理特征,即在价值体系基础上形成的稳定的性格特征。中国作为一个国家而非天下的认知得到普遍传播,是在鸦片战争的苦痛中开始的。至辛亥革命,孙中山创造性地提出了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团结了最广泛人群而非某个单一民族的概念来号召革命,有力地突破了民族国家框架而保留了中华文化的最普遍认同。

而对中国之人来说,睁眼看世界,一睁眼,就是对比,国民性问题一开始就建立在他人的视野中。最早以中国人作为述语的,是外国来的传教士。流传甚广的有美国传教士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气质》,何天爵的《中国人本色》,英国传教士约翰·麦高温的《多面中国人》,鲁迅也接受过明恩溥的思想。传教士勾勒的中国全景图有学者概括为:重视繁衍,却无生命意识,伦理本位,以道德替代宗教;笃信教育,只为念书做官。他们以西方的基督教学说和工业文明来考量,当时的中国人就成为了专制、保守、蒙昧、软弱等等的代名词。

与之相反的是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和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谈起中国国民性,大抵解释为诚朴敦厚的,具有优越的、成熟的文化形态。有趣的是,他们对于中国及国民的赞叹,可以说是以“外宾”的身份开始的,林语堂出身福建的基督教牧师家庭,同为福建人的辜鸿铭则是南洋橡胶园主的儿子,这二位先生从小到大都在西式家庭一路受过显赫的西洋大学教育,上述两本书也直接以英文写就,直接宣讲于外国,捍卫精神家园。毕竟作为主人,待客的时候,要拿家里的好东西出来。

另一种主人的表现是大家庭内的痛心疾首。首先发难的是维新派。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的严复批判“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大梦先觉,以笔为刀,作《中国积弱溯源论》、《新民说》和《少年中国说》等一批文章,批判国人的奴性,呼唤新国民的产生。这种态度成为革命党的思想来源,鲁迅和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共同受到梁启超的影响,却分作了两路,简单地说,一路是制度的,一路是人性的。

胡适对国民性的善恶好坏不置可否,他提倡制度的改造,把民主视为“幼稚园”政治,因为足够贴近人性,而能够对人进行有效的规范,他本人研习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又长期行走政界,从政治制度的入手可谓中肯。而这种制度的疗救最终以领袖“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豪气,完成于共产党人领导的彻底革命。晚近的2009年吴思先生的“潜规则”,似乎算得上对制度探讨的继承。吴思先生的副标题是中国历史的真实游戏,探讨历史中仁义道理之下现实的利害算计与制度设计,诞生了“潜规则”这一流传甚广的“二十一世纪第一词”。当然吴思先生在《我们的人格理想》中,探讨仁孝人格,雷锋人格,公民人格,终极价值挂钩等等的可能性,算是又回到了人性改造上面。

人性改造方面的暴风骤雨的急先锋非鲁迅莫属。他弃医从文,“以手中的笔作解剖民族劣根性的手术刀,来医治国人麻木的精神疾病”,愿“青年少一点冷气”。由是直接歌颂“中国的脊梁”的篇章就没有愤而“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多见,鲁迅最复杂精巧的表现形式,是塑造了一批诸如阿Q、祥林嫂、闰土这样耳熟能详的经典人物。无论在他的小说还是杂文中,都展现出了各种各样的撕裂,而最大的撕裂是指向他自身,或者说先进的知识分子的。小说中,祥林嫂问“我”死后有没有鬼魂,他只能搪塞过去,闰土一声“老爷”叫出口,“我”也只能张口结舌承认“我们之间竟隔了一层悲哀的厚障壁了”。 如今网络上讲“你国”“贵国”如何令人痛心冥顽不灵的人群中,倒是颇有一批切实关心家国命运的年轻人,在指责种种不尽人意的现象时,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也带着忧郁和犹豫。彼时现实的基础不够,只能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不止一次出现“要不要叫醒铁屋子中沉睡的,醒来之后也一时无路可走的人”的矛盾。他所做的,就是展现再展现。而在救亡压倒启蒙、政治革命压倒文化革命之时,这其中的力量才终于被充分调动。

鲁迅的工作是艰险的,这种艰险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人性的批判化到了文化的批判中,文化的批判又为政治革命所裹挟,造成对文化资源的激烈否弃。所凭借的西学资源自身具有强烈的欧洲中心和殖民主义色彩。导致鲁迅及其追随者以一种孤独的姿态闯入了一个赤条条的、残缺的现代图景,现代这个概念就带着失去一切历史和未来的特性。此外,从观念自身的运行来看,总是最耸人听闻的流传得最远。在五四及新文化运动丰富的资源中,国民性批判却不免发展到一种单一的、极化的、消极的向度,从民国年间李宗吾的《厚黑学》授人以“脸皮要厚而无形、心要黑而无色”的“成功秘籍”,到70年代台湾柏杨先生以振聋发聩的“酱缸文化”来批评中国人脏乱吵、窝里斗等劣迹,这种消极向度从未停止发酵。

《丑陋的中国人》插图

所谓国民性都是人性:拒绝单一粗暴的“国民性批判”

还原国民性批判的丰富性,是为了从单一极化到开放。因为情绪的煽动会干扰更加清醒认识、更加精细的分析和更加要紧的建设。从受迫害和匮乏的语境中走出来的必要,就像相声界的郭德纲,二十年过去,他带着自己的德云社已经发展成为业界天团,这时我们看到他的问题就变成了,在受迫害、非主流的话语枯竭之前,赶紧找到更加富有生机的发展之路,而不是把优秀的精华消耗于修家谱警后人之类的封闭斗争中。

当我们能够在开放认识的基础上建构理念时,会涵括更丰富的矛盾。绝不是抽象出来一个糟糕的国民性,诸如“酱缸文化”、“巨婴国”等流于下等的概括,容纳矛盾的能力太过低下,就只能停留在情绪的发泄中,而不足以发展成为一个正确的,有引导性和号召力的概念,更遑论改变的可能了。今天的发展不亚于当年的社会变革,这种情况下,说我们的国民本性就是坏的糟糕的不上进的无药可救的,显然对工作的推进有害无益。把人定位成有意志有意愿,有主观能动性的人,还是麻木的,丑恶的,所采取的施政方针和个人发展策略就都不一样。我们至少要承认全部的事实和可能,才能切中肯綮地前行,期待一个良好的局面。

当然,在实践领域的审慎,也不太能阻止讲到文化时一种以“国人”如何如何来开头的冲动。这就揭示出我们面临的另一重需要更加清醒认识、更加精细的分析和更加要紧的建设的局面。在面对“巨婴国”等等的乱象时,例举我们有多少好东西的争论成效甚微,要看到的根本是,无论是令人容易地接受,还是令人气愤不已,都是因为没有可以系统反驳它的东西。无论批判还是建构,所倚重的文化资源都是虚弱的,批判和建构本身都还很虚弱。在我们已经必须自己看自己,提供一种言说,而不再由外国传教士殖民者政客商人乃至人类学家来评头论足的时候,我们能让予出怎样的澄明,我们要指给人看到什么,都还有待整理。

这种时刻需要的是自觉和担当,而非落入推诿的窠臼,相互指责为“巨婴”。鲁迅谈到《阿Q正传》的创作时就说:“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他还说:“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故乡,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

如前所述,“巨婴国”这个概念,能够给我们很多启示,就像阿Q、狂人、祥林嫂这一类经典形象都给我们深刻的对照一样。只是国民性的讨论往往令人无法深入普遍人性研究,还容易为个人推诿攻讦而不承担责任,尤其“巨婴国”这样的极端否弃概念更倾向于全盘否定各种文化资源。目前更有必要的是鲁迅所说的“运用脑髓,放开眼光”这种力量的培育,从理性的认识和全面的担当开始,从学会说“这一个”开始。而国民性还是个孩子,一个还在野蛮生长的孩子,让它自己成长,让每个人自己成长。

李汶芮,1990年生人,兰州大学外国哲学硕士。

[责任编辑: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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