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中的回忆
宁波
宁波 > 文化艺术 > 正文

清明时节雨纷纷。那年清明节,细雨濛濛,我怀着深深的悼念之情,来到了母亲的墓前。

母亲的墓地在一处清幽秀丽的小山坡上,坐北朝南,墓的周遭是一片茂密葱郁的小松林,山坡上遍开着如喷火蒸霞般的杜鹃花。小雨在默默地飘洒着,它洒湿了母亲的墓地,洒湿了烂漫的山花,洒湿了我的双眼,小雨把我带入了绵绵的回忆之中……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纯朴、善良、勤劳、俭约。她文化不高,只读过几年私墊。她的娘家在离宁海县城十里地的黄坛镇,住宅叫“严家上新屋”。据黄坛严氏宗谱记载,严氏宗族系东汉隐士严子陵的直系后裔。母亲娘家的一座很有古典气派的木结构四合院是远近闻名的“黃坛古民宅”之一。我的外公叫严雅怀,字昆山,小名宝玉。他是清光緒年间的监生,所谓监生,即是国子监学生的简称。国子监是明、清两代的最高学府,按照当时的规定,必须是贡生或荫生的学历才可报考国子监,初由学政考取,或由皇帝特许才有资格入监读书。他酷爱文墨,还收藏了两大箱古代名家书画。母亲的两位族叔叫严雅惠、严雅懋,均毕业于黄浦军校,严雅惠系黄浦军校书记。这些简略的情况足可表明,母亲的娘家无疑是当地的望族。

母亲对我的爱可谓是掌上明珠,眷念之心刻刻不忘。记得在一九七二年的夏季(暑假),我在老家的田坂上写生“双抢”场景。还不到九时,她居然顶着烈日,手提盒篮,到处寻找着为我送“点心”来了,她完全把我当作割早稻的人来对待了(农村“双抢”时有送点心的习惯)。其至爱之情可见一斑。母亲38岁得子,而且是连续生育了四个女儿之后才有了我这个“独子”的。所以,她常常会不无自豪地跟人说:“我这个儿子是四个女儿用轿子抬来的。”母亲不仅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而且在人生观方面亦给我很大的启迪和鼓励。她常常对我风趣地说:“你是肖猴的,猴子翻筋斗翻得越远越好。”这话的意思,是否可以理解为人生的奋斗之路贵在涉远呢?

母亲还是个无神论者。儿时,我曾多次听她说:“人世间是没有鬼神的,我从来不相信有鬼神、菩萨”。她的这种思想观念对我有着直接的影响,也就是说,我亦素来不相信唯心的那套东西。此外,母亲似有较浓的反封建意识,这可从她的一双从未包裹过的大脚即可说明。

母亲给予我人生最大的影响是促成我走上了绘画艺术的道路。母亲在农村中大约可算得上一位绘画能手,她能画各式各样的富有乡土气息的传统民间绘画,什么灶神、门神、钟馗、仕女、动物、肚兜花、鞋头花、风景画等,都可以随意落笔、点划自如。在我的记忆中,左邻右舍会时常光顾我家,要她描绘小孩穿戴的肚兜花、裤脚花、鞋头花等。每逢端午节,她便会用毛笔蘸上“雄黄烧酒”在双扇门上熟练地画起了门神。她还常常对我说:“画画不用打草稿,画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影子”。哦,这个所谓影子,大概就是传统绘画的诀窍之一 —— “心画”。谈及母亲对民族绘画爱好的原由,不妨拉扯上大画家潘天寿先生。原来,潘先生的妹妹潘仙是我母亲的族叔严雅惠之夫人, 亦即是我母亲的婶婶, 年轻时的潘先生常常到他妹妹家走动。因为母亲比他才小九岁,所以习惯地叫他小娘舅。1927年,潘先生三十岁。一天,母亲向他求赐墨宝,他竟爽快地提笔为她即兴画了幅“松月图”(横披)。图中画的是一株势若虬龙、节峻荫浓的苍松,画面左上角树梢后的空中抹了几笔淡墨,烘托出一轮朦胧的圆月。题款为“老龙惊出夜明珠”,边款是:十六年凉秋三门湾阿寿”,印章似乎是“宁海天授之印”。母亲在年轻时爱上绘画,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潘先生的影响。而我确是受到母亲潜移默化的熏陶后才渐渐地爱上绘画艺术的。

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跟随母亲到村边的“自留地”里去割青菜。春天的气候是那样的说变就变。那茫茫的晨雾还未退居幕后,祭雨神又向人间洒下了无声的润雨,真乃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霏霏细雨中的濛濛春色,似比晴天更佳。你瞧那淡黄色的油菜花,粉红色的紫云英,嫩绿色的小麦苗,忙碌在天空中的春燕,耕耘在水田里的老牛,戏耍在小河上的鸭群;还有嗡嗡的蜜蜂和呱呱的田鸡……田野里一切的一切都被濛濛细雨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它们组成了和谐的旋律,犹如一部柔和抒情的“提琴协奏曲”,又仿佛是一幅气韵生动的“江南春雨图”。我陶醉了,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我想迅速地把它们描绘下来,可又无从下手、力不从心。于是向母亲求教。母亲停下了农活,经过一番观察之后,对我说:“田野里的东西太多,一张纸头上不能样样画上,要挑选自己觉得好看的东西画。”她给我选择了一个农民在水田中放鸭的场面,并替我拟了个朴素的画题,叫“雨中放鸭图”。

在母亲的指点下,经过约一个星期左右时间的努力,我终于完成了这幅稚嫩的风景画处女作——“雨中放鸭图”。这幅画是以散点透视的俯视构图,以墨线勾勒、淡彩渲染的简单技法在铅画纸上完成的。图中反映了濛濛春雨中老农放鸭的情趣,有一定的生活气息和颇有民间风俗画的特色,受到了左邻右舍的赞赏。

创作的初次尝试,使得还处于孩提时的我开始朦胧地懂得了一个真缔:艺术创作之树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土壤,艺术创作的躯体离不开民族传统艺术乳汁的滋养。创作的初次尝试,激励着我,鞭策着我,使我从此钟情于绘画之道,并沿着这条道路不断地迈进。

1982年,面对二十多年前的这幅处女作,又一次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我便以它为生活素材,重新加工创作了一幅山水画——“牧歌春月”。“牧歌春月”后来入选“浙江省首届耕耘者画展”,并获得了优秀创作奖。当我荣幸地接受《获奖证书》时,一股暖流即刻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深深地感到:在我的获奖作品里,掺和着母亲的一份智慧;在我的获奖证书上,凝聚着母亲的几许心血。如果说我在绘画艺术上有所长进的话,那就有着母亲的一份功劳呀。

小雨依然默默地飘洒着。我久久肃立在母亲的墓前。

雨雾中,我仿佛看到了身着蓝布衫、黑裤子,面庞清秀、神态安祥的母亲,正向着我微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承豹

2006年3月

于甬上砚香斋

(此文入编2006年《宁波当代作家散文选》中卷 载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