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格师风皆上乘  ——深切怀念吴茀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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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格师风皆上乘 ——深切怀念吴茀之先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我有幸曾先后二度进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院)学习美术近四年,受教于诸多中、青年优秀教师,同时还受教于多位“师爷级”的老师,如:吴茀之、陆维钊、诸乐三、陆抑非等老教授。尤其能够经常得到吴茀之先生的悉心指导和谆谆教导,使我受益匪浅。吴先生的境界、画格、师风、才情等组合而成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了我,令我终生受用。现回忆叙录数例以为纪念。

画格师风皆上乘  ——深切怀念吴茀之先生

吴茀之先生像

(一) 才华横溢老夫子

吴茀之先生堪称是一位品格高尚、学养深厚、才华横溢的花鸟画大家。他作画注重格调高雅,强调天机逸趣,讲求灵动多变,形成了纵横潇洒,婀娜多姿,巧拙相融的独特风格,时人曾美誉他的花鸟画有“灵、变、奇、活、重、辣、新、逸”八字之妙。我曾不下十次亲眼目睹了他的现场作画。吴先生每次作画之前,往往手提毛笔,先在宣纸上空来回比划以作经营位置,同时口中发出唏唏之声。然而一旦下笔,便疾如奔马、迅速异常,运笔八面生风,用墨洒脱淋漓,布局、结构、笔墨、赋色、题跋等妙趣横生。因为每每讲求即兴发挥,所以偶尔也会发生画到中途而停笔迟疑的情况,这时,他往往会感慨地说:“要是潘(天寿)先生在旁边就好了,他一点,我就可以下去了。”还有一次,他快笔作画,画到中途,同样发生停笔迟疑的情况,只好呼叫刚巧在他家的女婿张岳健出主意。

以上二次作画停顿事例,恰恰可以说明吴茀之先生对中国画的写意精神理解得十分透彻,即:作画应该写胸中的感受,即兴作画就是抒写感受,宁可画不下去或者作废,也不能无感受地徒画其形而求完整,这就是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吴先生常说:“写意花鸟要以灵动为主旨,神妙之品都是在无意之中得到的。一个画家,如果经常描头画角求工整、求形似,那么这个画家即使画得很多,终究出不了妙品,更出不了神品和逸品。”他还说:“作画其实不难,出高格调的画才难。怎样才能出高格调的作品呢?画家首先必须要洗尽胸襟中的尘埃和渣滓,说白了就是画家不要与世俗同流合污,不要与功利天天相伴。高格调的画必须要有古意,这个“古意”并不是临摹古画就是古意,而是不趋附流俗,不落现时习气。画还要能熟中求生,生了就不会有鲁莽气;能巧中有拙,拙了就不会有做作气。另外,多读书则能得士气,多写字则能有腕力,多临古画则能有心得,多看古画则能有高眼界,多游山水则能启胸襟,多写生则能发新趣。既得神,又得韵,既得形,又忘形。画家若能做到这些,所画之画自然就是高格调之画了。吴先生的这些言简意赅的画学宏论,没有高尚的境界和深厚的学养,豈能说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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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 吴茀之作

(二) 关心学生二、三事

我在浙美读书时,因为很崇拜吴茀之先生,所以,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要捎几幅花鸟画习作去他府上求教。吴先生的家位于浙美附近的红门局,在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的二楼,二室一厅加北面一个大阳台。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的画室往南窗外眺望,便可以看见风光秀丽的吴山,所以吴先生就把这间画室命名为“看吴山楼”。每当我走进看吴山楼,就会被高雅、古朴的传统文化气息所感染,并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美好印象。吴先生是解放后文艺界第一批的一级教授,曾多年担任浙江美院国画系主任,月工资280元(相当于部长级干部的待遇)。吴先生虽有清高的传说,但对我这个从宁海县城去的“乡下学生”却从来没有冷落过,相反是认真、仔细地予以辅导,甚至多次作画示范。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吴先生第一次看了我的花鸟画习作后,就高兴地对我说:“你的花鸟画用笔大胆,用墨不浊,笔底很清,格调不俗,经常坚持,熟练了就会更好。你在学习人物画的同时,一定要兼学花鸟画和山水画,要勤练书法,还要多看古画,多读古诗词,以增强文化修养,这是浙江美院的教学传统。大学学制有限,只要抓紧还是可以学到东西的。”首次听到吴先生这虽然不长的鼓励话语,于我却如醍醐灌顶,受用非常。在往后的无数个星期天上午,吴先生为我讲述了许多传统中国画的画学画理,如:大胆落笔小心收拾,密不通风疏可走马,静如补纳动若脱兔,先造险而又破险,置之死地而后生,下笔如壮士,磨墨如病夫,磨墨如画梅花等等,这些浅近而又深奥的画论对我起到了学以致用的效果。

我心仪已久向吴先生求赐墨宝的夙愿一直不敢开口。一次,吴先生为“广交会”画了一幅非常精彩的“云南山茶”,我乘一时之激动,便大胆地向他求画了,他竟二话没说地答应一个星期后现场为我完成。当我如约到了他的画室时,吴先生已经在画这幅答应送我的云南山茶了。他画得很认真,先后二次挂到墙壁上琢磨。第一次挂画是琢磨山茶花的画法,他说云南山茶花的形状类似牡丹花,但又不同于牡丹花,它有九心十八瓣,很难画,所以我是试用先没骨点虱再概括勾线的画法来完成。第二次挂画是琢磨花干子的穿插,他说画面左下角还须穿插一根干子,否则构图立不牢。为了补画这根干子,他竟然琢磨了很长时间,直到思路定位,才利索地运笔补上,这才相对满意。这幅工写结合只有四平尺半的花鸟画竟画了近三个小时,最后的题款是:滇海移来——偶忆云南山茶九心十八瓣为承豹同学写之,吴溪初稿。善哉!七十三岁老教授对二十几岁学生的一片诚心真使我感激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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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海移来》 吴茀之作

在我毕业前夕的1973年底,一天晚上我又拜访了吴先生,这也是我在校期间的最后一次拜访。那天晚上,吴先生向我吐露了好多钦佩潘天寿先生的心里话和勉励我学习进步的希望之语,九点半临别之时,他把挂在墙上未经装裱的一幅横披书法摘下来送给我,以表示分别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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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草书法》 吴茀之作

至此,吴先生先后送给我一画一书。另外,我还为陈林干同学和杨根祥同学向吴先生各求了一幅花鸟画。

吴先生六十年代初的一位叫杨象宪的学生,当时他在宁海县文化馆工作,他有几幅花鸟画托我送到吴先生家请求指点并题款。事先,我担心吴先生可能不会答应题款,因为杨象宪原是浙美国画系64届毕业后的留校生,鉴于文革初期的种种原因而调回老家工作。所以我估计吴先生会心存芥蒂而推脱其事,可没想到当他听了我说的原委之后,竟然没有丝毫推脱之意,而是一口应承。并且说:“越是偏远乡下的学生越要关心,学生要求上进,大老远地送画到母校要求老师指点,我没有理由推脱”。这番话充分显示了一位老教授宽宏大量,宅心仁厚的大家风度,我听了后也被深深地感动。接着,我目睹了吴先生现场题款的风采。

吴先生为杨象宪一共题了三幅画的款,其中一幅横披<<黄山松>>还题了长款。现把题款文字摘录于此:象宪老弟此作出奇制胜,追拟寿师黄山松而得其神似,可喜也!壬子冬至后三日茀之题于湖上看吴山楼之南窗,时阴雨蒙蒙,有欲雪意。吴先生在题款中还发生了一个停顿的有趣情节,即:当他一气呵成地把款跋书写到“题于湖上看吴山楼之南窗”作结尾时,发现画幅左面尚有稍长空白,说了句“还可以题过去,否则布局不完整,补什么呢?”他略作思索后,抬头往窗外天空一望,灵机一动,说了句“有了”,于是接着又补题了“时阴雨蒙蒙有欲雪意”这九个字。第二天,我把这幅题了款的<<黄山松>>拿给诸乐三先生看,诸先生仔细地观赏后说道:“题得真好,在松树上方横题长款以作松针处理,真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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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 杨象宪作

(三) 三次梦会吴先生

1977年,吴茀之先生因患重病于杭州去世,享年77岁。我当时在宁海县文化馆工作,吴先生的追悼会过后才得知噩耗,以致失去送他最后一程的机会,为此,我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非常悲伤!往后,我的脑海里总会时不时地浮现出吴先生的形貌和交往诸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与吴先生第一次梦中会面是在2006年(忘了季节和时日),地点在宁波的某一公园,我意外地碰见手持拐杖的吴茀之先生,顿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心里很激动、很高兴。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难得吴先生能到宁波来,我陪您到宁波几个风景区走走。”吴先生说:“好的,你陪我到东钱湖去走走吧。”于是我们就游览了东钱湖,在游览风光期间,我们边走边聊,谈天说地,纵古论今,说得很多,彼此心情开朗、高兴非常。接着好像还游览了北仑、镇海等地,后来就不知所终地觉醒了。第二次梦中会面是2013年,我与吴先生依旧碰面于宁波某一公园,我分明看见吴先生坐在公园长廊旁的亭子中。这次梦见,我的意念中迷糊地感觉到他是已经去世的人,但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我问吴先生:“我陪您到宁波几个风景点走走如何?”吴先生说:“我已经游览过了,很累。”我问他饭吃过没有,他说吃过了,我再问他吃饱了没有,他说还没有吃饱,我说,你等一等,我马上去附近的地委食堂打饭菜(我以前曾在原地委食堂吃过饭)。于是便急匆匆地直奔地委食堂,当打了饭菜在急促返回的途中突然觉醒,梦中情节也就嘎然而止了。我打开手机看时间,正好是凌晨四点,心中懊脑自己未能及时赶到让吴先生吃上饭菜而难过异常,胡思乱想,欲哭无泪,再也睡不着觉了。第三次与吴先生梦中见面是在2017年5月某日去象山参加“丹山画苑暨吴茀之艺术传承基地落成典礼”开幕式的前夜,这次梦见吴先生是与潘天寿先生一起坐在旅游车上,我陪着他俩好像参观了宁波某一深入生活的创作基地。游览参观后,吴先生说:“你陪我俩到象山、宁海去走走吧。”当我满口答应后梦又突然中断了,好梦往往不能延续,遗憾啊!

梦幻之事,人皆有之,梦中与亲人相见或与朋友相遇也是司空见惯。但是,在梦中多次与同一个人相见,而且虚幻中的人物和事件醒后历历在目,这在我的做梦史上却很少碰到。我和吴茀之先生三次在梦中相遇,而且梦中情节至今清晰不忘,这一事例也可以佐证吴先生的人格魅力对我的影响是何等的深远!

(四) 结束语

浙派画家素来倡导和秉承重文化、重格调、重笔墨、讲学术、讲修养、讲为人的优良传统,这些传统文化精髓尽在吴茀之先生的身上体现,并伴随和熏陶了我的一生。

画格师风皆上乘,吴茀之先生既是一位造诣高深的花鸟画大家,又是一位恩泽四方的美术教育家,我将永远怀念这位可敬可佩的老师和画家。

陈承豹

2020年7月20日

撰于甬上砚香斋